2011/12/09

丹‧西蒙斯的逆時針閃憶藥──《閃憶殺手》導讀

※ 本文係即將出版的丹‧西蒙斯《閃憶殺手》卷末導讀

從《極地惡靈》(2007)伊始,根據真人實事深化改編的歷史懸疑故事彷彿成為丹‧西蒙斯最新的試刀場域。《朱德先生》Drood,2009)藉由作家威爾基‧科林斯【註 1】(Wilkie Collins)極度不可靠的敘述,探究大文豪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晚年景況和未完成遺作《愛德溫‧朱德的祕辛》(The Mystery of Edwin Drood)的創作內幕;《黑山》(Black Hills,2010)則將焦點拉到十九世紀美國原住民與聯邦軍之間的爭戰,以及其後印第安文明日趨衰微,聖地「六祖父」(Six Grandfathers)「淪落」成為拉希莫山(Mount Rushmore)總統雕像【註 2】的背後辛酸。只是,事隔不過一年,丹‧西蒙斯又投入新的挑戰領域,這回他自認寫的是「反烏托邦」。


就作者本人的觀念而言,「反烏托邦」存在的目的,無非是透過較之「實際可能演變而成的情況」更為極端的背景設定,經過故事劇情的推演想像,在讀者腦海中埋下「萬萬不可淪落至此」的思維種子,整個過程彷彿接種疫苗一般。就如同聽聞過(還不必真正閱讀《一九八四》!)老大哥威名的人,自然而然打從心底反對全面監控的社會;讀者們絕對也不願意讓反烏托邦的情景,在自己所身處的環境真實上演。也許是為了避免爭議而模糊原本所設定的焦點,不少反烏托邦作品並未清楚交代極端背景如何成形的確切原由;然而,西蒙斯這回卻甘冒大不韙,將問題的矛頭直接指向當今美國政壇的施政方針。

於是很多人抓狂了。大量國外書評當面抨擊西蒙斯將個人政治信仰帶入小說創作,將他打成極右政論名嘴葛倫‧貝克(Glenn Beck)的同路人。這些批評者也確實並非無的放矢:故事裡,榮退文學教授喬治‧雷納德‧福斯幾番接近拖慢故事節奏的對話與自白,儼然就是作者的夫子自況;而西蒙斯二○○六年四月在個人官方網站所發表,假託時空旅人蒞臨開示未來世界局勢的偽短篇小說,則更強烈表露出對恐怖行動和伊斯蘭教的對抗立場,當可視為創作本書的近期先聲。甚有論者惡屋及烏,連帶貶低本書的文學價值,直斥其為麥克‧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旭日東昇》Rising Sun,1992)的拙劣再製。

《閃憶殺手》的同名中篇前身僅見於一九九三年出版的短篇集《愛‧死》(Lovedeath)。兩部作品年代相近,加上故事主線都是美籍警探偵辦日本商業鉅子相關命案,有此聯想自然不算意外。《旭日東昇》的結構和訴求比較簡單:克萊頓透過老探長之口不斷強調美、日(企業)文化根本上的差異,並在命案內外的背景書寫中明指暗喻日本從經濟面不斷攻城略地的現實。到了近二十年後才問世的長篇版《閃憶殺手》,儘管仍保有此項特點,但現實世界並無類似情景可供讀者自行連結對應,於是西蒙斯採用更大膽的架空手法,讓日本重返幕府時代,與統治近半地球江山的新哈里發國分庭抗禮,距離菲利普‧狄克(Philip K. Dick)《高堡奇士》(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1962)兩強瓜分美國的情勢不過只有數步之遙,只差一個印度卡在中間。世界獨強因何在短短二十年間淪落至此?作者將其歸因於姑息主義和錯誤政策,但真正關鍵恐怕在於閃憶藥的普遍使用。

其實國內接觸過西蒙斯作品的讀者應該對此神藥有點印象。它的首度登場就在《海柏利昂》「詩人的故事」裡頭,比較完整的藥物描述摘錄如下:
每個人都喝酒、用刺激物和植入裝置、連線,也買得起最棒的藥。當紅的藥物叫逆時針。它絕對是種貴族階級的惡習:一個人需要花大錢植入整組設備才能完全體驗藥效。……(頁252)【註 3】
……
……播放過去占據的是此刻的現實,而用藥時間超過了一輩子清醒時光的總和,是不少逆時針成癮者致死的原因。(頁254)
更絕的是,「偵探的故事」中,布瑯‧拉蜜亞也約略提及閃憶藥當作辦案工具的可能:「……我辦案時從不喝烈酒或用逆時針。有時我想這種對自律性的要求正是我在這行存活至今的關鍵。」(頁423)

儘管《海柏利昂》的重點並不在此,讀者大致上可以瞭解到,西蒙斯一開始將閃憶藥(逆時針)定位成高檔昂貴「娛樂」藥劑,而且需要輔助措施以發揮完整效果。為求達到「反烏托邦」式的社會結構驟變,《閃憶殺手》的版本,索價大幅降低,使用上也簡便許多。一方面絕對存在著製造商「削價傾銷,毒害美國人民」的戰略目的;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大多數人也的確具備沉迷其中的潛在因子。

「記憶的儲存與操弄」是常見的科幻題材,而閃憶藥所牽扯到的部分算是最單純的層面,也就是個人記憶的重新體驗。嚴格說來,當一個人回想過去情事的時刻,就是在進行廣義的「閃憶」行為。所以讀者應該不難發現:某些使用閃憶藥的動機,在時光更迭後的未來,其實還頗具正面創意。因此,重點就在於「沉迷」二字。偏偏閃憶藥所提供的全感官體驗遠勝一般人的大腦運作,也讓上癮成為必然;使用者利用此種特性重複享受暴力犯罪的快感也在意料之中。

單一個體頹廢,只是廢掉他自己;整個國家有八成民眾都在爽茫,便敲響衰亡的喪鐘。把全國閃憶的現象反推回當代現實世界,竊以為就是「耽溺於美好過去,面對現在的困境與挑戰卻採取駝鳥心態,消極不作為」。國家的不作為,對外賦予新興強權取而代之的機會,對內直接造成基本建設的崩壞。尼克‧巴頓在結局時的體悟,適用對象恐怕不僅於個人,也是西蒙斯意欲透過本書傳達的政治諍言。

若以純粹欣賞故事的角度來閱讀《閃憶殺手》,仍然有不少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地方。比起西蒙斯的其他近作,本書所涵蓋的主題面向和類型元素,其豐富程度絕對不負作者「橫跨眾文類之上」的盛名。其中有些設定嚴格說來是自己的舊梗回收再利用:尼克‧巴頓的故事線彷彿就是《空心人》The Hollow Man,1992)的喪妻頹廢教授傑瑞米‧布萊曼(Jeremy Bremen)不小心掉入黑色冷硬派偵探喬‧科茲(Joe Kurtz)【註 4】的冰冷水牛城。少年閃憶黨頭頭柯恩的惡形惡狀,也不禁令人聯想到《腐肉解饑》Carrion Comfort,1989)裡,不大不小的工具型奸邪角色東尼‧哈洛德(Tony Harod)。整部小說某種程度上亦可視為丹佛與週邊地域的在地文學;除了目睹地標性大型建築的崩壞與功能扭曲,一邊閱讀故事內容,一邊打開 Google Maps 按圖索驥,其實也頗有一番趣味。印象中這是西蒙斯首度大規模嘗試(浩劫後)公路小說(、電影)的體裁;兩場遠征一則打打殺殺、驚心動魄,一則思辨論理,追求角色心智面的提升,恰好相映成趣。

既然是西蒙斯的作品,掉書袋炫學的情況絕對無可避免。好在(?)這方面的戲分完全交給福斯教授主導,缺乏相關知識背景的讀者(實際上也包括我自己在內……)也樂得略讀過去,亦不影響對全書故事的理解。只不過,由於尼克‧巴頓深受「同名之累」,再加上西蒙斯在二○○九年六月,約略是本書前期構思階段,撰寫過大篇幅的《仲夏夜之夢》評析,不免帶給讀者頗為寬廣的想像空間。兩個巴頓之間的關連很容易理解:夏夜「夢境」和閃憶內容在故事當中全都是實際發生過的歷程,只不過前者透過外力被認定為虛幻,後者透過另一種「外力」,使當事人無法自拔。從事件操弄擺布的執行面來看,兇殺案件真相逐漸明朗之際,另一個原劇關鍵角色──仙靈帕克(Puck)的對應人物也就呼之欲出。當然西蒙斯並非在此改編重述《仲夏夜之夢》,因此帕克和仙王奧白龍(Oberon)的關係也不若原劇單純。繼續穿鑿附會下去,還能挖出「兩對受害者」等等更多有意思的地方。這再度印證了閱讀西蒙斯作品的一貫現象:讀者愈用功,付出愈多,所獲得的樂趣也愈大。

(以下內容嚴重破壞閱讀樂趣,請先讀畢全書後再行翻閱)
嚴格說來,本書有兩個結局,差別僅僅在於排版裝訂的先後次序,恰好兩種形式都有前例可循。正常版本仿效的是十九世紀末掀起烏托邦文學風潮的《回顧:從 2000 年到 1887 年》(Looking Backwards: From 2000 to 1887,1888);該作品的終章同樣採取夢中夢形式,激勵讀者奮起力行,打破十九世紀各項不公不義,邁向西元兩千年的璀璨未來。西蒙斯檯面上的政治呼籲幾乎等同於此。但倘若將兩個部分順序顛倒著看,沉浸於二代閃憶藥的尼克‧巴頓完全是電影《巴西》(Brazil,1985)正常版終幕裡,躺在刑求椅上一臉傻笑的山姆‧勞瑞(Sam Lowry)翻版。我個人衷心希望出版社能推出活頁版本,讓讀者能夠恣意排列,體察截然不同的閱讀感受。

或許這才是西蒙斯真正想要傳達的訊息:同樣的事情總有太多不同的觀察角度和解讀意義,端賴你要相信哪一個片面。

--------------------
【註 1】狄更斯晚年摯友,《白衣女郎》The Woman in White,1860)、《月光石》The Moonstone,1868)等書的作者。
【註 2】位於南達科他州(South Dakota),共有四位總統雕刻,成為美國重要的精神象徵。
【註 3】引用版本:《海柏利昂》(臺北市:大塊,2007)。「詩人的故事」和「偵探的故事」均由李漢威先生翻譯。
【註 4】喬‧科茲為主角的冷硬偵探犯罪小說一共有三部,分別是《好硬的案子》Hardcase2001)、《硬梆梆‧冷吱吱》(Hard Freeze2002)和《死硬三寸釘》(Hard As Nails2003)。該系列中登場的人物,幾乎完全沒有善良無辜之輩。

No comments:

Related Posts Plugin for WordPress, Blogger...